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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分休止符完整版3

这是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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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宰割

我的父母去世后,村子里的一些人觊觎老父母的宅基地,图谋着要将我赶出村子,理由是我的丈夫是入赘的外乡人,本不属于这里,女儿按规矩不能继承父母的宅基地,因此我必须滚蛋。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击溃了,甚至不能去想为什么,我心里知道,他们是算准了我的父母没有儿子在身边,只我这个寡女实在好欺负,我感到屈辱恐惧和愤怒,我刚把我的老母亲埋葬,尸骨未寒,我几乎连这个破窑洞的小院子也保不住,穷极则凶,我一生忍耐的屈辱和愤怒使我升腾起来,去保卫我的家,保卫我生存的权利,保卫我作为一个女人苟且存活的权利,抢回我不能够被随意摆弄欺凌的最后一丝尊严。邻居是个姓温的凶暴男人,他带领自家的一群儿子气势汹汹地向我的家扑来,为首的他扛着锄头和铁耙子,他们像残暴的动物冲过来,不容分说地扒我的房子,房顶上的砖瓦像雪片一样落下来,刹那间我浑身的汗毛根根竖立,我像一只负伤的母狼,从胸腔爆发一声尖啸,声音凄厉,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跟他们厮打,不过是活命而已,我不过只是要活下去而已,活下去要经受这样的疼痛羞辱和折磨,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我和我可怜的丈夫在人群中厮打,用鲜血和绝望的暴怒杀出一条活路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我并不疼痛,我像被泡在寒冬的海水里,脚下有钝钝的刀锋,我在肉体丛林中盲目地捕猎,我用牙齿撕咬,用爪子撕裂触手能及的肉体,在一切胳膊和肚子上留下我愤怒的力量,我可怜的老父母啊,保佑我吧,若我能活过这一回,我那在天上的老父母啊,你看看我。我在人海中机械地抡动手臂,渐渐地我被人们拉开,有一些人将我和丈夫拉到一边,他们劝架,说合,村里的干部也都来了,虽说无用,但毕竟,有人为我说句公道话。

我打完了这一架,突然明白了什么。我真傻,这世道,从来都没有公平,不过是你强我弱,你就可以欺负我。我看看我剩下的人生,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的苦涩,也前所未有地坚定。

姓温的畜生依旧每隔一阵子就带着他家的孩子们来闹事儿,他们家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们都大了,和他们的父亲气势汹汹地站成一排,他家二女儿不善闹事,人长得漂亮,只站在一旁翻白眼,大女儿和小女儿则站在我家墙头,大声不堪地咒骂着,一家大小即刻能把我和丈夫围得严严实实,我气急又毫无办法,要是真打起来,我还能拼命,他们若是这样叫骂而不动手,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凭白地听着他们日复一日地泼着脏水,每日被一帮孩子辱骂着,我真恨自己如此的弱小,才生了一个女儿,又那么小,只会哭,什么用场也派不上!

我这时才知道,我的老父母纵然万般不中用,有他们在,我毕竟还不是孤儿,不会给人这样明目张胆地欺凌。这剩下的人生啊,怎样才能熬过去。要是我也像别人一样,家大业大,有一帮生龙活虎的儿子,那该多好!这充满獠牙的世道啊!

我以为逃过了,却还是失败,那不能承受的命运的刀,终究还是落下来。我不过是个女人。这獠牙般的世界,女人,这两个字像是胸前刀刻的红字,一旦你是女人,你就必须是这种人。你就必须像一块破旧的抹布,替这个肮脏的世界擦掉所有的脏污,你清洁它们,收纳的污浊和痛苦,都是你身上不可原谅的罪孽。

我要是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们,这些孩子们要是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播撒开来,在大地上生根落地,播撒希望,它们像殖民地的统领,将自己的血脉洒遍大平原,占满了整个平原,它们勃勃生机,充满侵略性,充满不可抗拒的力量,它们覆盖了整个平原。它们终将统治这个广阔的平原,它们还将攻城略地,开疆拓土,在平原奔腾的血管中杀出一条火光冲天的路。

我从来不曾想过,这一切都被我的女儿看在眼里,我甚至完全没有想到,她还存在过。我每一天都奔忙在打仗般的生存战役中,四处起火,我团团转着,惊惶而恼怒,没有人保护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在时间的漩涡里努力地站定脚跟,在每日的繁琐的劳作间搏杀着,我拼尽力气让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地活过平常的一天,和另外一天。只有一天是我的,另外一天是未来的,无限的。我将这一天所有的痛苦和艰难都打成包裹,遥遥地寄给未来,寄给另外一天,那将是全新的一天,那一天将没有苦楚,没有心酸和挣扎。

我怀着最后一个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为我做产检的医生们都说是男孩,我骄傲地挺着大肚子,尽管担心,但还是按捺不住地喜悦,这个在我肚子里踢来蹬去的小家伙,他可真结实啊,他是个雄心勃勃的、可爱的、活泼的神的礼物,我每天吃得饱饱的,带着我肚子里的儿子晒太阳,我几乎要哼唱起来。阳光拂过我的脸庞,暖暖的,今年的收成又格外好,黄灿灿的麦子在地里,大地像铺满了金边,微风一过,空气中充满成熟麦田的香味和小溪流水的清脆铃声,我的心像七月的花开,山上的菟丝子开了花,洁白的花和白玉般的藤蔓攀援着,星星点点的喜悦。

一天正午,我在院子里坐着,给快出生的儿子绣肚兜,外面的阳光顺着山峦洒下来,一路为向阳的小径和山脚下的平原铺上明媚的金色,在背阴处,则铺上幽暗的蓝色。山坡上红叶正浓,金色和火红色交织着,五彩斑斓。

突然门被撞开,为首的是镇上计生委的主任,后面跟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穿中山服的领导们,还有超生稽查组的一个人,他们不容分说将我抬上一个担架,冰凉的金属和奇怪的器械捆住我,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拼命地挣扎着,叫一旁吓呆了的大女儿赶紧去找她的父亲来,我央求着,求求你,青天老爷,让我保住我的儿子吧。几个人将我抬起来,装上卡车,蒙眼医院,抬进一间手术室,像垃圾一样卸到手术台上,有人在我和我的腰部之间拉起了一道帘子,我看不见自己的下半身,也看不见在帘子那一侧的人们在对我的肚子和我的儿子做什么,我恐怖地叫唤,声音一出口我自己也吓到了,这哪是人的声音,这分明是一头畜生临死前的嚎叫,我终于明白,我是一头活猪。

我感到一根针深深刺进我的身体,我想要哭喊,想要推开他们,想要杀掉他们,这群宰猪的畜生啊,我的儿子啊,我的骨血。我渐渐地哭不出来,失去痛感,我能听到金属相碰撞的声音,能听到穿白大褂的人们闲聊的内容,能感到人们撕开我的肚皮,两个人分别向两边拉扯着,一柄刀在子宫上切口,冰凉的一线,液体涌出,机器抽吸的声音,大出血,一个医生冷静地说道,另一个医生说,通知血库。然后有人从我的胸口开始向下一寸寸地按压,孩子太大了,医生说,再使点劲,一寸寸地按压,我听不见孩子的哭声,有什么东西一扯,突然肚子轻了,身体合拢,没有人再扒开我的子宫和肚皮,针线穿过肚皮的声音,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拉紧,再紧一紧,还有一阵灼痛,我的肉体和器官和内脏都摊在这手术台上,所有的一切,我的生命,我的儿子,我的血,我的心脏,肝脏,脾胃,子宫,输卵管,肾脏,大肠小肠,还有宫腔内的鲜血和脐带,还有那个心脏还在跳动的孩子,那团肉球,我所有的一切,我的灵魂,我的肉体,我的未来和希望,这一切,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一群陌生的屠夫面前,他们翻检着我的肠子,翻检着子宫,最后检查着出血点,他们拨弄着我的器官,在这冰冷的手术台上,我作为一只正被解剖的活猪,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谬地变了形。

我看到平原上空腾起一只大鸟,它张开巨大的双翼,从空中俯冲下来,乌云般的翅膀将半个平原笼罩在可怕的阴影当中,它厉声尖叫,发生嘶吼般的轰鸣,大地深处传来隆隆的回声,像滚动的惊雷,又像地底怪兽的咆哮,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平原上空的云层深处,不断地传来怪鸟的枭叫,怪鸟脚爪上的鳞片粗厚而坚硬,像令人恶心的盔甲,它在云层中卷动着翻腾着,黑色的鳞甲反射着强烈的光,它扑扇着巨大的翅膀,翅膀上每一支翎毛都带有金色的利箭,它卷动起一场狂风,平原上的玉米田无一幸免,大鸟每一次挥动翅膀,大地上的玉米田以及粗壮的大树都被狂风连根拔起,直卷上云霄然后重重地撞击地面。

狂风夹着黄土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我的双腿深深陷进泥土当中,仿佛双脚插入了大地,在底下的腐殖土中生根发芽,我抬起脸忘情地注视那只神奇的大鸟,它多么像一个雄浑有力的风神,它的双目充满火光,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是一支利箭,穿透云层,遮天蔽日,大平原被笼罩着黑压压的恐惧之下,在大鸟统治的天空和咆哮的大地之间,唯有风在流动,在翻滚,在摧毁一切,它们卷走大平原所有的生机和苦难,天空,大地,云朵,黄土,田野,青草,花香,人,畜生,房子,树木,村头村尾的牛羊,青瓦的房顶……所有的一切都像尘土般分解,消散,被风凝聚在一起,像拧了一股麻绳,它们在风中融化,变成混沌不明的飞尘,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面前飞舞,所有的一切都成为飘荡在眼前的灰尘,我看着这美丽的混乱的尘埃之舞,我感到脚下传来一阵颤栗,大地深处仿佛住了一个沉睡的巨兽,此刻翻了一个身,我的脚底能感到那头巨兽的皮肤摩擦着脚心,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猛然向上一冲,在我的头顶上绽放出碧绿的枝条,那些像河柳一样的枝条在头上与风尘飞舞在一处,我感到自己的双臂无限地向远方伸去,越来越长,许多许多的小花瓣沿着我的胳膊迸裂出去,渐渐地我的身体像一张撑开的降落伞,我黑色的长发飘向空中,它们在空中打着结,突然又分开,秘密地编织着,我感到脚下越来越轻,我的身体慢慢飘荡在空中,我闭上眼睛,宁静地呼吸。吸气,感到白云的凉意,它们轻倩地滑进我的气管,在我的胸口徘徊,经过支气管滑翔到大臂,小臂,胃,小腹,大腿,小腿,顺着胫骨向下轻吻着指尖,呼气,乌云慢慢地透出皮肤,空气自由地在我的皮肤和血管内进进出出,我变得越来越透明,仿佛是一朵融入水中的棉花糖。

我安宁地呼吸着,眼泪温柔地滑过透明的脸颊,我仿佛躺在甜蜜的怀抱里,我慢慢地召唤着它,是的,死亡,死亡,我要所有的死亡,我要卷走所有的死亡,我要所有与死亡相关的气息,我要那傍晚的彩霞,要那夕阳下金色的沙滩,要那岸边看书的游客,要那陈旧的贝壳做成的灯罩,要那挂着泡沫的啤酒杯,要那些在霞光里温存的情侣,要那落日前的眼泪,要情人们分离的痛苦,我还要海面上腾起的龙卷风,要一场海啸,要夹杂着椰子树的尖叫和肉体断裂时的声音,我要那女人身体内的孩子们,要那些子宫迸裂时鲜红的血,我还要那被闷在枕头里粗重的呼吸声,要那肥大身躯内令人恶心的脂肪,要那翻着花白肥肉的大腿发出咔嚓的脆响。

不,这些都不够。

我要把大平原翻个个儿,我要让平原上下所有的一切都销声匿迹,我要在空中创造一个新的大地,一个崭新的生命。我要让一种生命,只有一种生命从地底缓缓升腾,要让它成为所有生命中唯一的生命,所有生长中唯一的生长。我将使它长成参天的藤蔓,缠绕着像一条凶狠的狡猾的无限的蟒蛇,我要让它生长,让它深深地扎根在大地的核心,凶猛地生长,将它的触手刺破天空,让它浑身被荆棘覆盖,让它刺破所有的虚空,到达彼岸,在它的藤蔓之上,没有人可以生长。

我将用我的血滋养它,那参天的巨蛇,我要让你生长,只有你的生长,我要让你的身前身后,都是死亡。让这苍茫的平原之上,除了你,再无它物,所有触碰你的,所有爱你的,所有想要靠近你的,统统死亡。

你将生长,永远。

你将没有任何人,永远。

你将永生。

一只巨大的,长满金色翎毛的怪鸟成为我秘密的守护神,我伴随着它飞驰在平原的尽头,飞驰在波光粼粼的海面,飞驰在辽阔的黑夜,我感到自己歌声嘹亮,响彻苍穹。

我在大海暗礁处沉沉地徘徊,引吭高歌,歌声婉转清澈,如同天籁划破长空弥散在海水中、空气里;那歌声可以穿透一切,使被诱惑者的激情能够打碎比铁链和桅杆更坚硬的东西,他们将像海潮一样澎湃。我深情地引诱过往的船只及海底的生灵,我高声歌唱,怪鸟的金色羽翼拍打着海水,发出粼粼波光,如普照天下的日月,看不见的声音随着空气穿透皮肤,侵入人们的躯体,如恶魔在他们体内游走缠绵,那游丝一般的声音触动他们的神经,细细密密地抽丝剥茧地拆卸掉他们体内的生机,在诱人的天籁之音中,渐渐地人们感到疲惫和冰冷,海水从未像如今这样寒冷,使他们牙齿打颤,彻骨地哆嗦,人们急切地驶向布满礁石的浅滩,在深夜和落雨的清晨,一次次地冲击着海面,直到在那片暗礁密布的大海中触礁而亡。他们的死亡像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不可言说的激情。在大平原的尽头,在世界的边缘,在海水灌向生命的源头,我渐渐地下沉,像被一只莫名的手抓住,我的身体渐渐沉重,我感到自己的双腿突然酸痛了起来,我抬头看见在我背后那只巨大的鸟的双翼正在消散,每一支羽毛都透出奇怪的光线,仿佛被一道强烈的白色光芒所吸引,它的羽毛和鳞甲一点点脱离身躯而去,在空中,在光影中像尘埃一样飞舞。

我感到深深的饥渴,肚腹之内空旷如野,仿佛烈火中轻飘飘的灰烬,我感到自己一片空白,一无所有。我感到自己并不存在,我的身体和知觉之间拉起了一道帘子,我的灵魂奋力地翱翔,身体则像被遗弃在血污的垃圾场,它一片空白,像被剖开的半片猪,在刀锋滑过的地方叹息着露出乱糟糟的肚肠,苍蝇在狂欢,空中散发着被太阳蒸腾后的恶臭,又暖又臭,臭气和血腥味和着骄阳的热度迅速扩散,到处充满了肉的腐烂味道。

B

那是夏天,有一天她中午放学回家,正在吃饭,突然听到门外涌进一阵喧哗,紧接着一群着各色衣衫的男人们冲进院门,为首的几位来势汹汹,背着锄头和刀铲。她的父母一愣,她看见母亲的脸色一紧,仿佛被什么扼住了脖子,她看见母亲脸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将出来,看见她睁大了的眼睛里无尽的仓皇和绝望,她看见母亲后退了几步,她看见父亲像一头沉闷的困兽正在积攒着什么,她还看见,母亲将手悄悄地缓缓地攥紧,母亲的手长年皲裂,她的每一根手指头上的关节都可耻地肿胀着,像极了钝钝的毒恨,她的手指曾经在碱水里泡过,皮肤粗糙失水,手心里的老茧斑斑,半透明但又带些黄色,像一颗脓包在皮肤上寄生,每当母亲握起拳头,那些寄生的脓包就仿佛被手心拥抱,辛苦的劳作在皮肤的外层不断地滋生摩擦的伤痛,那些指关节,它们一点又一点,一层又一层地生出多余的细胞,侵占并包裹住贫穷的劳作和没有尊严的绝望感,现在,现在那些老茧被紧紧地握住,它们从未感到过疼痛,她的母亲从未感到过疼痛,母亲冰冷,仓皇,像只没人要的令人厌弃的狗崽子,在自己的世界内唧哝着,那可怜的几声微叹总也唤不起命运的同情。她看见,现在,此刻,她的母亲没有了任何表情,她的母亲仿佛突然地平静了下来,好像被一盆冷水洗掉的粉笔字,母亲的所有卑微的感情都在瞬间消散溶解。她第一次看见母亲,看见她的母亲奇怪而不协调地沉默着,她的母亲总是一刻不停地对她下达指令,要这个要那个,做这个不能做那个,你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好……她的母亲原本只是个令人厌烦的喋喋不休的无情的老妖怪,让她厌烦,让她躲避,此刻,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第一次看见母亲的脸,母亲长得不好看,她的脸上总是紧绷着一层皮,永远像刚哭过的肿眼泡,单眼皮,嘴唇单薄,紧紧地抿着,额头狭窄,一副不聪明的样子,长年的生育让她身材臃肿走样,如果不注意,那些衣服下面的肥肉恐怕就会像融化的肥油一样淌出来,母亲真是不好看。她带着可怕的预感,望着母亲的脸,看见她脸上瞬间的僵硬,看见她此刻咬住了嘴唇,看见她竭力地忍住泪水,那个动不动就哭一场的不体面的母亲,她狠狠地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双颊的肌肉鼓起来,向两侧扩展,仿佛脸上突然起了两道山峰,在峭壁之间是母亲深深的皱纹。

她家的窑洞有两扇木门,木门只有到了晚上才会落下门插,白天则是门槛外的两道风门做屏障,雕花镂空的窗格子上糊着白窗纸,下半部则是姥爷的爷爷亲自画上去的观音送子像,几丝祥云之上,站着一个雌雄同体不男不女的神仙,眉宇阔朗,亭亭玉立,一手执净瓶,净瓶里插了几只水柳样的树枝,一手托着一个白胖的眉目欢笑的娃娃,娃娃仿佛是藕节做成的,那一段段白脆的腿,简直掰下来就可以大嚼一番,或者拿花椒油炝锅,下去果断地醋溜一下,加上一点白糖出锅,必是美味。娃娃手舞足蹈地笑着,仿佛不拘哪里投了胎他都是高兴的,欢畅的,受人宠溺的,欢欣鼓舞的,在贫弱交织的破窑洞里,他是唯一欢颜的生命。

门外的嘈杂渐渐逼近,听起来不像真的,她从门缝往外看,男人们加上看热闹的看客们,熙熙攘攘,将他们的小院围个水泄不透,好像等着放电影,为首的男人鼓噪着,似乎在叫骂,两军对垒之际,他们晃动着手里明晃晃的刀铲呐喊助威,在这人为的战场的另一端,她的父亲和母亲像死亡一样寂静。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脊背阵阵发冷,极寒极冷的气息从背后丝丝渗透,仿佛背后站立着一排死魂灵,而其中一个死魂正幽幽地向她的脖颈吹气,那魔鬼的气息透过她的汗毛传送到她的头颅,再从上向下浇灌,她感到自己被湿冷的呼吸浸透,她迈不动脚步,张不开嘴巴,魔鬼从背后将她抱住,她耳畔游过阵阵冷风,所有死去的人此刻都在身边游荡,他们像无形的鱼摆动着尾巴,在空气中游来游去,魔鬼在她耳畔说,你看,你看,看着他们。

她看着她的父母互相对视了一下,她的父亲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她心下一寒,这仿佛是永诀的一瞥在她心里炸裂。她听到外面传来咆哮声,听到自己养小兔子的那间房子的瓦片哗啦啦地纷纷落下,她听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吼声,瓦片掉落的声音,小兔子临死前骨头断掉的声音,听到自家的狗狂吠的声音,听到刀铲与刀铲碰撞的金属的尖利声,像闪电划破黑夜,听到有人负伤的叫喊,声音像被屠杀的猪牛,她听到在声音里人们的喘息,心脏的暴动,血流冲刺向远方,还听到极高亢的喧闹中那低低的沉吟,和远方极静极静的回音。你看,你看,你看着他们,你看着人生,你看着人死,你看着啊,那些可怜的卑鄙的无耻的令人敬畏的欲望,那些要生存,要蚕食,要吞并,要扩张,要侵略,要踏着鲜血复仇的欲望啊,那终将铺满一个平原的尸体和绝望。

每一个可怕的妖怪的内心,都充满了可怜和残缺的灵魂。

她一直觉得,母亲像一个粘腻的体型庞大的蜘蛛,伸出无处不在的触角,在她触角所及之处,无一幸免。离她最近的当然是她的孩子们,她紧紧地依靠着他们,将她们死死地搂进怀中,一刻不离。她庞大的身躯像一架老旧散架的生锈拖拉机,每逢出门总要吭哧吭哧发动半天,每迈一步都伴随着叮叮当当零碎的声响,碰倒了这个,刮蹭了那个,或是腿在那里绊住了,她像一架破旧但又贪婪的机器怪兽,拖着黏液和赘肉吃力地扑向她的每一个目标,吸干并压榨她们所有的血肉以供滋养她那惊人的贪婪和不安。

她的母亲极其胆小,因而就更需要严苛地控制她能控制的每一个人,她有着深深的不安感和恐惧,她需要用无数人来替代她完成她的意志,她如此地需要别人,以至于她紧紧地攥他们在手里,将自己的意愿以各种恐惧的方式挤压进她们的脑袋,她用自己的恐慌不安和执着的生命力制造了一个个僵尸孩子,在她的孩子们身上执行她自己的意愿。成功地在孩子们身上完成自己的梦想。

她讨厌自己的肥胖,于是命令她的女儿减肥。她既不节食,也不锻炼,而是迷恋药物。她坚定地搜寻着,始终相信存在一种神奇的药丸,只要一吃下它,就立刻完美解决一切困扰。她寄托于这样的奇遇,事实上,她的整个人生都寄托于这样的对奇遇的可怕执着当中。并将这种对奇遇的执着传递给她的下一代。

母亲害了一种不能多吃的病。这让她痛苦不堪,她对食物有一种贪婪的饕餮欲望,吃刺激着她的感官,也填充着体内巨大的空洞,她通过无止境地吞吃试图填补爱的匮乏。她和她的女儿们一起聚集在潮湿阴暗的客厅里,一边大嚼着辣肉,一边恶毒地攻击她们。吃使母女们连接在一起,但只有深刻的攻击和被攻击才能使她们的关系活跃并持续下去,她们以一种奇特的相互憎恶的方式共同寄生着。

母亲的家总是充满了食物,盛放食物的盘子总是满溢出来,她们吃完的饭桌总是杯盘狼藉,她们总是围坐在一起,享受吃的狂欢和对世界满满的敌意和憎恶。这世界多么可怕令人恶心,因此她们只能,只需更紧密地团在一起,这是令人震撼的联盟。母亲深深地攀附在她的女儿们身上,吸盘深深地扎进女儿们的血管,她共享了女儿们的生存系统,或者说,她统治了女儿们的生存系统,她的梦想在女儿们身上重新延续,她在女儿们身上活出她的真我。终于,她可以做自己了,不再听命于他人,不再委屈和牺牲自己,她开始了她狂欢的自我之旅。

她的女儿们,是她独有的财产和固定投资。她本来是如此恐惧这个世界,但是现在,她有了自己的队伍,五个女儿,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公,她可以向这个世界开价了,索取她本该有的一切。她该有什么呢,她并不曾想过这些,也并未有过清晰的界限,她伸手索要所有她想象的一切。

她的女儿们很快发现,如果不从内部让自己死亡,她们的人生堪称地狱。唯一能够生存的策略是让出自己的位置,在内心的核心认同部分,让母亲的灵魂贯注其中。让母亲的意志戴着女儿们的躯体和面孔自由行走。

伟大而无所不能的母亲。一只咄咄逼人的寄居蟹。

一个人在内部有着太多的匮乏和绝望,生命会本能地向外伸出藤蔓攀缘求助,只是,基于恐惧而生的藤蔓只能向外攫取,并不给予和交换。这使得它所有的寄主都以真实或虚拟的死亡为结局。欲望的藤蔓,像干渴至极的地怪,它渴了上千年,要让它喝个够,需要饮干地球上所有的水,但过久的干渴使得它早已忘记了喝足是什么感觉,它对于喝水只有抽象的概念却没有实在的经验和感觉。于是它无止尽地喝水,却从不知道是否已经足够。

母亲对她的爱是天真的,突发的,心血来潮的。带有强烈的实验性质。她一出生,便成了母亲手里好奇的玩具,用来实现她个人固执的对奇遇的期盼。

母亲在她身上强加了太多的幻想,幻想她将承担母亲的一切重量,幻想她将成为创造奇迹的人,将解决她的一切问题,将负担她的一切愿望,母亲坚定地认为女儿将对她的一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这种强烈的幻想的爱中,没有什么真实可以存活下来,生命不过是延长的工具。她艰难地同母亲认为的她抗争着,极力保持着模糊的不同意。

这抗争耗费了她大部分的青春期。抗争成为她成长的主旋律。

没过几年,母亲很快地将她送到一个寄宿学校,离家比较远,但管理更严格的学校。她内心期盼着,终于可以离开家了,竟兴奋得睡不着觉。她知道母亲另有安排,但是,管它呢,能离开家,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她觉得自己远远地离开了母亲,终于可以扎上翅膀飞走了。新学校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怎样打水,不知道如何把被子叠成方块,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物品收拾停当,她再次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是原始雨林中直接空降过来的东西,对日常的事物一概不知,她依然是学校里年纪最小最瘦弱的小怪物,什么都不懂,除了母亲曾让她背诵的诗篇和大大的野心,她什么都不懂。母亲常常忘记教育孩子,又或者,母亲自己也并不懂,她发现母亲除了让她像机器一样无限地精准合格之外,似乎什么不会做。母亲做的饭令人难以下咽,不是盐过了量就是做了太多以至于变成一锅粥,每天都是同样的饭菜,一顿一顿无限地循环吃下去,吃变成了她的每日酷刑。她记得有一年,几乎每天早上她都要因为早饭而大哭一场,上学迟到。母亲令她每个早晨必须喝下一大海碗的鸡蛋糖水或者米粥,否则不许上学。多年后她意识到,在那个年代,每天的糖水窝鸡蛋算是营养而奢侈的早餐,母亲一定是希望她吃得好一点,好长高一点,壮实一点。只是,那糖水鸡蛋里隐含有太多瘦肉精似的投机的渴望:你必须马上吃胖,你必须吃下我给你的爱,好长成我想要的样子。她觉得自己被迫咽下去的不是糖水和鸡蛋,而是一个债权人对投资对象的怀疑和强行的塑造。她艰难地不情愿地吞咽着母亲钢铁般的意愿,觉得自己像是养鸡场里被填塞的鸡鸭,吃下多多的激素好缩短养殖期,母亲这个养殖专业户等不及要回收成本增加利润。

她的胃在抵抗着,母亲在旁边催逼着,一碗饭的较量天天上演,直到她喝吐为止。她哇哇地呕吐着,吞下去的糖水从鼻孔里喷溅出来,她那么小的胃口,实在盛不下大海碗的饭量。

她明确地知道自己,拒绝长大,拒绝变成产羊毛的羊,拒绝出栏的那一天。

母亲的爱,是的,那是一种爱。只不过,它是一种幻想的,宗教狂式的,投机的,功利主义色彩浓厚的爱。这爱让她的女儿学会隐藏自己,学会动用心机去抗拒,学会将自己圈成一个闭锁的圆。母亲的爱强烈地穿透女儿,越过女儿看向她自己的方向。

她终于可以离开母亲了,却一面觉得天大地大,一面又觉得无处可去。她站不住脚,抢不到食堂的饭,挤不过排队的人群,站在人高马大的同学们中间,攥紧了拳头,浑身绷紧着,不明所以又愤恨不已。

没过多久她被老师发现,不断被派去参加各种比赛,学习好,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她又是那个一脸骄傲的小公鸡了,她暗自喘口气,终于可以站定脚跟。

在教室和食堂及宿舍之间的空白处,她是无边的自由。她在夏夜时分久久地徘徊在操场一棵大树下,仰望着红云般的合欢花怒放,精致的绿叶,蜜一样香甜的味道,合着夜虫的啾鸣,她深深地吸气,香甜的气息使人如痴如醉,她爱夏天,那是美好故事发生的季节,那是傍晚时分灿烂的火烧云,是校外小河边长长的散步,是草丛中寻觅紫色的野果子,她像一个被放归山林的野精灵,一个人静静地狂欢,在不知名的山坳里营造小房子,在陌生的田边麦垄给无名的墓碑采花,然后撰写他们的生平故事,她喜悦地在山林间穿行,她认得每一处小径转弯处的印记,认得每一种野花的颜色和香味,她还有许多藏在草窠里的宝藏,她跟自己玩着寻宝的游戏,藏着藏着,不时就忘记了秘密的藏宝地,阳光很好的时候,她就躲在树枝下,暖暖的光被树荫切割成不同的图案,光影变幻着,她闭上眼感觉到阳光在自己脸上缓慢地移动。有时候,她也会一个人在树荫下默默地哭一场,然后倚靠着树干,等到阳光将她像被子一样晒透,她又重新蓬松起来,步履轻盈愉快,浑身散发着暄腾的晒棉被的味道。

小河边有最好吃的浆果,她很爱去采,但是不久便发现,小河边常有高年级的学生两两而过,有时候是一男一女,两人走得并不很近,但却有条无形的线把他们绊在一起,粘液一般胶着,偶尔不知为什么女的就娇笑一声,然后又跑开,另一个佯装去追,就拉扯一番,空气突然变得紧张异样。这一声娇笑打破了空气自在的流动,她被震了一下,迷惑不解,小河水淙淙流动,时而溅起小的水花,岸边草长莺飞,密林如织,风一吹过,仿佛密林深处传来复杂的窃窃私语,她分辨不出是流莺的啁啾还是风与枝叶的口角,但潮湿的岸边传来的回响带着神秘的似有若无的吐气,她感到无可言喻的凉意和疑惑,她沿着石板路踏着青绿的苔藓返回。碰到人是多么尴尬的难过,在自己的伊甸园里看到一个莽撞的闯入者,对方粗鲁无礼,但也毫无办法。

她重新回到阳光照耀的山坡上去,那里的树林疏落,金色的阳光洒满草丛,一览无余,那里的树荫遮不下两个人,草丛里藏不住奇怪的呼吸,炙热的阳光为她独存了这一处乐园。没有人,则有快乐。

哦,这无人打扰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晶莹剔透的水晶,她存了一颗又一颗,每一天都可以串起来,在时光的细丝线上闪耀着阳光。

一天下午,她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她心里觉得有些紧,但还是乖乖去了,进得门去,才发现母亲与另一位老师坐在那里,她愣了一愣,顿时觉得天罗地网。母亲看起来正跟老师聊得投机,两个人谈天说地,并不对她有什么指示。她坐在旁边陪着,看着脚尖,燃起的火苗一丝丝落下去。母亲嘱咐了老师什么,老师从此对她说话难免语重心长,似乎她做错了什么又似乎是本该做的事情没做好。阳光,桑葚树,枝叶的荫凉,独有的山坳,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地微微变形扭曲。

母亲从此频繁地往她学校来探望,并不探望她本人,而是老师,仿佛他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母亲常常出了校门对她重重地斥责一顿,旁若无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挨着莫名其妙的训斥和羞辱,恨不得一头栽死才好。也不明白母亲莫名的火气从哪里来,也听不懂母亲的话,好像句句指责她但又跟她没什么关系,为了一些她根本不可能去做的事情而提前地震慑她,她感到莫名其妙,也感到恼怒,仿佛母亲日复一日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但又没法分辨。母亲常为了她自己害怕或担心的事情跑去警告她,比如母亲看了一眼新闻,立刻就要来教育她千万不要晚上跟不三不四的人出门之类的,并且言辞振振,仿佛她已经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而她怎么也听不懂母亲的意思,也不明白不三不四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听上去似乎是个很可怕的人,但她从来没见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仿佛对她越来越失望,那失望里竟带着些末日般的不详感。母亲开始带着被深深辜负的悲切感给她写信,言辞凄切,苦口婆心,仿佛在拯救一个罪孽深重的囚犯,她展开信,眼前便见这样一幕情景:一个人在舞台中央独自悲鸣,向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影控诉,那个人刻骨铭心地夺走了她的珍宝,演员在凄切地追讨债务,阴森森的冤魂像羽毛一样在空中飞舞。

她从来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明白,她的一生,只是场实验。从虚拟到实在,她在或不在,实验一直存在着。

她相信那个时候,母亲一定是带着宗教式的虔心,在母亲魔幻主义的思想里,所谓教育,就是这样一种带有强烈奇遇色彩的神祗。孩子需要不止一遍地浇水,需要日复一日地查看,需要日常的照料,给他们洗衣服,给他们做饭,给他们讲故事,给他们定规矩,给他们拥抱,不让他们跌跤,还要忍受他们无休止的吵闹……这样枯燥繁琐的小事无法使她的母亲满足,于是她把女儿送到一个她认为更高尚的地方,并认定自己对此做出了巨大牺牲。一个母亲的牺牲,看来是多么地骄傲和高尚!她被自己深刻地感动着,以至于忘记了问一下她自己的孩子到底对此有什么看法。这一疏忽在此后的人生中被无限地延续下去。

母亲似乎坚信自己一定会使她堕落的孩子就此走向光明坦途,并且将在一条金光大道上怀念她,感恩她,赞美她。使她得到最大程度的荣耀。

哦,一个母亲的荣耀,如此地轻而易举。简直像是一场投机。

A

我有很多女儿,但只有一个是我投向这个世界的标枪,她将带着我所有未尽的渴望,我所有的愤懑和不如意,她将像一枚射向敌人心脏的子弹,凌厉地穿透空气中一切微小的阻碍,穿过光的阻拦,穿过波浪的引力,穿过尘埃的逗引,穿过热气的磨损,穿过耳畔细不可闻的呼唤:放弃吧,你将沉睡。她将穿过所有我失败过的耻辱,径直地,毫不留情地,利落果断地直插入敌人的心脏,让鲜血像花瓣一样绽放,让我饮尽清凉快意的复仇的胜利感。

我的女儿,她怒气冲冲地长大,她没有一刻听我的话,她像一枚子弹,坚定地要往另一条轨道上飞驰,那里没有我的仓皇和失败,那里也没有我的斗兽场。我感到深深地背叛和恐惧。这个孩子,她总是让我害怕,让我莫名地愤怒。我抓住一切苹果树的嫩条,将它们困束起来抽打她,柔嫩的枝条抽打在身体上,每一下都是一条紫红色发亮的鞭痕,她尖叫着奔逃,她惯性地跑向我老母亲的床边,似乎猛然发现那里不再是她的避风港,那里如今空荡荡的,连张床也没有,她愣了一小刻,哭声大作,我追上去,她跑出屋子呼救,那使我更加恼怒,她跑去向邻居们呼救,好让那些人劝服我,好像那些人可以劝服我,好像那些人戴着假惺惺的好意,他们就可以对我大加指责,我将这些羞怒忍下来,等着将她关进屋子。

渐渐地,她不再躲避,她在漫天的鞭子和枝条下变得冷酷,她拼命地咬紧牙关,但我的鞭子需要回声,我的愤怒需要回应,她固执的沉默加剧了我的痛苦,我感到万箭攒心,我头脑发晕,鞭子厉声地抽打在她身上,仿佛是抽向我无人问津的灵魂。

为什么,我只是需要一个安抚的声音,一个满意的回声,一片善意的好心,一个看得见我的眼神,我在这里,我就站在你们的面前,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丑陋的怪兽。为什么我不被看见,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像大平原上的风,流经我,穿越我,毫不留恋地吹走。留下点什么,给我留下一个眼神,留下一点骨血,给我留下一个依靠吧,冷酷无情的贫瘠的大平原,你欠我。

你听见了么,我的愤怒,你看见了么,我的痛苦,告诉我吧,我的孩子,你听得见我的委屈和愤怒,你看到我的恐惧和不安,这世界上,你是唯一听得懂我的人啊。用你的哭喊和愤怒告诉我,用你的乞求和泪水告诉我,这一切将被你看到。

我的孩子,你将拯救我。

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一种让我颤栗的东西,她像是在黑暗无边的海上,偶尔闪过的一丝灯塔的光亮。她在鞭子抽打下的冷静和残忍,她看向我的眼神,那让我惶恐而又隐秘地惊喜。有一次,我将她抽打得奄奄一息,她的整个背上,大腿后侧以及小腿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鞭痕,层层叠加,无一处完好,看着我的痛苦在她躯体上一次次地呈现,我内心感到满足和不安。我像做了错事,尴尬而又若无其事地回避着她的伤口感染,我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行走,转过头去,我不想忍耐那难忍的复杂情感,也不想看到她成为行走着的证据,我暗暗地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我想给她盛碗饭端过去,但被无形的力量阻隔着,我顿了一顿,把空碗放下,走出家门。

我游荡在田垄边上,再次感到自己像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无限地卑微和委屈,我坐下去,假装在拔草,眼泪一滴滴地落进土里,我的庄稼地总是长满了荒草,长满了荒草,我总是不能按时去锄草,总是有那么多的小事耽搁了我去按时给它们锄草,打垄,那些纷乱的杂草啊,日复一日地疯长,等到长得淹没了麦子时,我就带着所有的孩子们,一起去拔草,别人的庄稼地干干净净,麦子油绿肥壮,我们家的荒草丛生,在我的照看下,成了全村人的笑话,每年这个时节,我们一家大小排开了队伍在自己的庄稼地里开着荒唐的玩笑,最小的孩子才不过三岁,浩浩荡荡的队伍,凌乱不堪的杂草地。等到别人家的麦子开始抽穗开花的时候,我们家的麦子才勉勉强强地长出一尺高。我是那最笨拙的庄稼人,最不会管家的管家婆,最多孩子的妈妈,最糟糕的妈妈。我总是什么也做不好,我想做的事情永远也不会来。

我也不能再工作了,没有了教书先生的帽子,我真实的慌乱和困窘不堪地暴露在太阳底下,再无可藏。没有那些遮羞的帽子,我到底是谁呢?我算什么,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我难堪费力地遮掩着,左躲右藏,强忍着悲愤和疲惫,这份无人可知的孤独,没有人能够看见。连我至亲的孩子也不能明白,甚至,当那个孩子明白了之后,竟然也想弃我而去。她拒绝我的愿望,拒绝我的计划,她拒绝为她的母亲争口气,让她的母亲在历尽煎熬后终于得逢运气,我不能原谅。

那个孩子的身体渐渐恢复,正如我预料得那样,她能从鬼门关里爬过来。每次她看上去要死掉了,但总能活过来,一次又一次地,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让我充满骄傲,她像是我的神谕,我的保证,她一次一次地向我保证,她是那个孩子,是那个可以从死亡线上杀回来的孩子,她正是我期待的那个样子,她要给我一个奇迹。我打折过她的小腿骨,没有一针一线,她隐秘地向我保证,她能活下来,并没有留下残疾,过了不久,她又活蹦乱跳地满村子跑,还敢从大路上跺脚跳下河床!我爱这个孩子,她惊人的生命力,她惊人的恢复力,她惊人的愤怒和不服输,她惊人的倔强和冷酷,她惊人的记忆力,她惊人的学习和吞噬的能力……这是我的,惊人的孩子,她必能承担所有的重量,她必能承受所有的痛苦,她必能从天庭盗火,温暖我的后半生。

我多么想一次一次地打断她的腿,看她一次一次地重新在断裂的地方长出新芽,看她骄傲地抽出新的枝条,在断裂的骨头里长出柔软的新鲜的粘液,在一个不毛之地赤手空拳地创造,生长,无中生有,我多么想要看她高高地生长,长到那无人可及之地,她高高地发芽开花,她骄傲地将手指向大地,所有的生灵被风震动,万物生长。我多么地想要让她创造一个属于我的奇迹,她一定可以。

她是我向这个世界投掷出去的标枪,连带着我所有的希望,去远方,去那无尽的远方。去实现一个深不可测的梦想。

我不能原谅她的失败,也不能原谅她对我的背叛。她不能如此轻易地离我而去,我感到她面前有个比我更广大的世界,这让我害怕。我看到她转身,我感到被抛弃的痛苦,不,你不能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令人作呕的大平原,留在这令人作呕的旧世界,我的面前只有你,而你有整个世界。

我要杀死她,我要杀死自己。你不能走。

我将她拽到山坡顶上,我希望她能感到害怕。山林雾气蒸腾,山腰处有一条白色的雾带,缭绕着冉冉上升再落下,从容地舞蹈,青蓝色的小山峰顿时显得神秘寒冷。

我拽着她瘦弱的手腕,一步一步地爬到山顶,山顶上的风凛冽刺骨,我一阵哆嗦,我弯下腰去,顶着风,小心地移到山崖边上,脚下是平坦的原野,此时被绿色覆盖,青绿色的田野被几道篱笆隔开成纵横几块,无垠地向四周展开,从高处望去,在一块巨大的绿色地毯上,零星放置了几座馒头样的小山丘,时而断续时而连绵,像外星球的废弃的孤岛。我压抑着内心极大的恐惧,吞咽了几次口水,恨恨地跟她说,你要再不听话,我们就一起跳下去死了算了。我把她往山崖边上扯了扯,让她看底下的深渊。我对她说,我也不想活了,我们都死了算了。我的女儿往远方看了看,回过头看着我说,好。

我浑身一震,她的脸上平静无边,她的语调平淡无奇,她低眉顺从,但她浑身上下散发着对我的轻蔑和不屑。山风吹乱了她的黑发,她的眼珠黑得可怕,她竟然傲然挺立在山崖的边上,紧紧抿着嘴唇,眉头微皱着,她总是,总是微皱着眉头,永远对我充满敌意的样子。她任凭脚下的土扑簌簌地落下山崖,仿佛死亡是她手边的一根线,随时等我发号施令就好扔下去。她这般地不在乎,却让我没有了出路。我想把她再往前拽一拽,让她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可怕和空洞,却感到浑身哆嗦,那深不可测的悬崖吓破了我的胆,我想嚎啕大哭,我想飞快地跑下山崖,我怕死,怕得要命。眼前这个要命的孩子却像是一点也不怕。

我看到几大朵饱满的沉甸甸的云团悬坠在头顶上方,触手可及,棉花般的云朵喝饱了水,随时都会掉出来,像含在眼角将要滚落的泪滴。

我仓皇地心虚地拽着她几乎踉跄地逃下山顶,我感到自己被击垮了。但我紧紧地攥着她,我的孩子,我错了。我不能让她死,她不怕死,我怕她,这怕里几乎带着敬畏,她不能死,她要做很多很多事,我做不了的事,她还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我不曾到达的地方,她要成为我不能成为的人,沿着我不曾见过的路。

我不能够理解她,我不能看懂她,但我隐秘地期待着她。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孩子,我因此感到害怕,我因此感到,我几乎是爱她的。

B

有一天,她的母亲——她总是在心里这么称呼她,或者叫她“那个女人”,她很难感到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关联。她只是个在外婆去世之后不得不接盘的中年女人,在那之前,她与她的联系也不过就是临睡前逼迫她撒尿以防尿床的讨嫌大姐,一个动不动就得看她脸色行事的烦人的人,一个夹在她和外婆之间的不和谐的音符,她的出现总是糟糕的重音,毫无旋律,破坏节奏。她心里另有一个人,那是抱她,养她,哄她,任由她胡闹的外婆,是那个长年咳嗽的,使劲拍打着床沿,奋力保护她,不惜一口一口吐血的姥爷,这两个人如今在青冢深处,在村子对面的坟场里。而她曾经,在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跟外婆和姥爷在一起,午后时光,两位老人在院落里唠着嗑,姥爷会用大纺锤捻线绳,几股细线拧在一起,纺锤吊着,左右转几下,一股扎鞋底的粗棉绳就好了,她坐在姥爷脚下,拿起一条拧好的粗线绳,一点点地拆解开,拆开后的线绳子就像是谁家姑娘的烫发头,蓬松而弯曲,好玩得紧。她一条一条地拆开来,姥爷一扭头看见了,佯装呵斥她两句,她才不怕,继续拆。外婆就呵呵地笑,姥爷也笑了,扭回头去继续打线绳,依旧是慢条斯理地唠着嗑。姥爷一边拧着,她一边拆着,一个下午也做不了几条绳子,但是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他们三个身上,那一方小院,冬日午后的暖阳,永远铭刻在她的心里。随着他们的死去,她渐渐变得无片瓦遮身,一个在心里埋葬了父母的孤儿,打起精神来面对异类的另一对讨嫌的夫妇。

她的母亲,今天,这个生疏的,笨拙的,只有在打她的时候显得万分灵巧的女人,她不由分说地拉她上山去,她顾不得换上厚点的衣服,也顾不得没写完的作业,被母亲生拉住手往对面的小山丘上走去。

走到一半,她隐隐地嗅到些不对劲,母亲今天似乎格外紧张,她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紧绷着,仿佛要跟谁决一死战。她感到春风吹起时,拂面那一刻微妙的信息,她感到风里带着一些不详的气息,她感到母亲攥她的手越来越紧,她的大脑迅速地反应着,一行行的代码飞速超载,她感到自己的脑袋里火热一片,无数匆忙的聪明小蚂蚁密密麻麻地传输着密码,一只中央蜘蛛挥舞着八只爪子拼命地加载着信息,解码,破译,然后将密电文发给各个神经网络,一瞬间,她的脑袋里同时点亮了无数的电灯泡,各个都闪烁着神秘的符号,所有的触角都向外打开,扑捉一切可能的消息。最后,等她的系统破译得差不多的时候,是母亲的一个微小的细节给了她最终答案。

她破译到了种种不详的征兆,与平时挨打前的征兆略有不同,正当她的大脑举棋未定时,她听到母亲粗重的呼吸声,那是略带一些夸张的呼吸声,比发怒前的呼吸声音更沉闷,像是要发威之前对着桌案的猛击,意在震慑。咔哒一声,她的脑子里各个思维齿轮同时搭扣顺畅,就是它了,大脑满意地给出了答案。像是县太爷在审案之前对着公堂下方啪地一声惊堂木,县太爷要开审了。结局并不可怕,母亲胆小如鼠,她早已是知道的,只是审讯的过程则可能无限地拉长,长至令人绝望,时间仿佛是一秒一秒地碾轧着枯燥的地面,怎么也不肯滚过去,像个抱着大腿不肯让对方离开自己的娼妇。她心里暗叹一声,又是一遭,怎么没完没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完事儿呢?

她打点起精神,小心地配合着残忍而无聊的游戏。她看到空中燃烧的晚霞飞速变幻流动着,橘红色的霞光烧透了整个天际,仿佛在苍穹上点燃了熊熊的火炬,自由的奔放的火炬,远山被镶上一道明亮的边,大片的玉米田和树林都映照着一层喜悦的金色。她被母亲拉着,一半忘情一半谨慎地走在上山的路上,四周都是她最爱的花木,还有低矮的灌木丛时时搂住她的小腿肚,有时候调皮的荆棘条会蹦出来挂着她的胳膊还有脸颊,她感到小而尖的疼。脚下是软滑的粘土层,母亲的鞋面上沾满了泥土,她不懂走山路,裤管上满是扎人的刺毛球,连毛衣上也都扎满了,母亲浑然不觉自己看上去像一只被刺毛球覆盖的刺猬。不多时到了山顶,山风一起,顿时凉爽了许多,她抬头看看天空,只有几丝轻纱般的云随风流动,很快就融化在刺目的蓝色画板中。

母亲看上去有点哆嗦,或许是被山风一吹,觉得凉意袭人,或许是被山的高度吓住了。她小心地下脚,找了个相对稳固的落脚点站定了,然后挂出一副扩大了的威严——每当母亲色厉内荏时都是一样的表情,她夸张地做出手势把自己拉到山崖边上,她一脚踩在一棵楝树的根上,掌握着自己的重心。母亲一顿责骂之后厉声地对她说要将她推下山崖摔死或者两个人一起跳崖去死,好像是为了要让她听话之类的。她感到疲惫至极,她在心里默默地骂娘,听着母亲有点胆颤的骂声也有几分可怜,这个可怜的可恶的女人,她自己不敢死,就拿死来吓唬她。她真想手上一使劲将母亲拉到山崖边上,拉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看,你看看,死是什么,你根本就不懂。死是那来自下面的呼唤,它每天都在你的耳畔回响,你不知道罢了,还以为不存在。她这一次由衷地感到自己不想再配合她的游戏,不想再玩抵抗,玩拖延,玩抵赖,玩认罪服输,玩听话的庞大过程,她叹了口气,回头看着母亲说,好,跳吧。

她清晰地看到母亲的血液一瞬间被从脸上抽空,酱紫的颜色变成一片蜡白。她手上默默地使着劲,暗暗地传递着自己的决心,母亲在她的力量拉扯下一点点地往下坠,她大惑不解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天外的异类,还是那个人,还是那样的母亲,却无限地向下跌去,她感到母亲的力量被点滴抽空,只剩下一个直立的躯壳,惶恐但又不敢颤抖。她看到母亲似乎快要哭泣,她终于崩溃般地将自己从崖边上扯回,头也不回地拽着自己向山下逃跑,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

她在山腰处跌了一跤,嘴角磕破了,母亲像是什么也没注意到,只管往下走,她有些恼怒,向前看时,猛然发现在母亲的脑后闪耀着几缕白发。她吃了一惊,久久地看着,不敢相信的样子,她感到不可思议的苍凉和酸楚,这个女人,为了驯服自己,为了让自己服从她的愿望,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这声势浩大的,旷日持久的,拉锯般的母女战役,将她们绞在同一张磨盘上,被岁月无情地磨损着。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中,没有别人,没有大妹妹,没有二妹妹,没有三妹妹,没有四妹妹,没有父亲,没有姥姥,没有姥爷,没有其他任何人,他们都被排斥在这场母女的殊死较量之外,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在的地方,没有任何人,插针不进。这殊死的搏斗和较量,是她们母女二人的独有的共享的世界,她们是世间最亲密无间的敌人,最浓烈的感情和最浓烈的敌意。她们对彼此的敌意和搏斗心领神会,从来没有人能够理解她们日复一日的纠缠和较量,除了她们自己。

这是何等的亲密,又是何等的痛苦。

她看到母亲晶莹的心血化为白发在空中闪耀,她感到母亲的绝望和疯狂。

她从背后望着母亲,无言地痛哭。

你不明白,她在心里悄悄地说,我一定要背叛你,才能成为自己。

她总记得母亲的鞭子和刺耳的责骂,她每天放学回家,跪在母亲为她特质的砖块上,背诵或者做检讨,她也不知道都是为了什么,跪砖头也算不上什么酷刑,她记得自己穿着及膝的夏裙,一跪下去,裙边恰好散落在地上,一圈粉红的小波浪,像极了一朵喇叭花。她在反思己过的空档里欣赏着裙边的弧度,院子里的牵牛花有时开着,有时是夺目的芍药花,怒放的沉重花瓣总是让她着迷,那浓烈的大红色带着深深的诱惑,她一时仰着脸扭头看那花,看到忘情处,冷不防会被母亲丢过来的书本或是擀面杖砸到,咬牙一阵生疼。那些怒放的芍药,香浓袭人的夹竹桃,甜蜜沁脾的夜来香,夹带着生疼的记忆,一段一段地洒落在她对成长的记忆中。

母亲的鞭子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她起初深感迷惑不解,芝麻大点的事儿,母亲能轮番地揍她们姐妹几个,排排站,挨鞭子,通常是她挨得多,也是头一个。渐渐地,她感到母亲总是捡她一个人揍,而且又狠又猛烈,似乎是私人的恩怨了。

疼痛是容易解决的,让她刻骨铭心的是母亲对她的恨意,还有她对不公的深深的绝望感。她经常浑身伤痕地躺在床上,连翻个身都觉得疼痛难忍,第二天又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学去,比起挨打,更令人羞耻的是被人知道她的挨打。即便她刻意地掩盖,还是被同学们知道了,那些嚼舌根的废物们,他们的生活里就没有别的谈资了吗。这些一到课堂上就瞌睡的笨蛋,嚼舌根看笑话传小道消息倒是能耐得很,那些洋洋得意的,会跳毽子会踢沙包会互相咯吱咯吱笑的异己的人们,他们一到考试的时候就变成了大惊小怪的母鸡,不断地惊惶地扑闪着翅膀咯咯咯地叫唤,还是被赶进圈里去。

不止如此,母亲还会突然抽风似地,在莫名其妙的时刻向她表明自己对她的爱,那奇怪的,扭曲的字眼,听起来让她难以消化。母亲会一封一封地给她写信,向她倾诉自己对她的希望和信心,她感到无比的混乱和厌倦。

信在手里,仿佛还带着母亲那充满意味的眼神,那是另外一种渴望。渴望,渴望,拯救的渴望。这渴望的眼神,像河底湿漉漉的水草,抓住溺水者的脚,永久地粘连在记忆里,渴望使人窒息。

她无动于衷,想想看!她轻易地获得了狠心肠的称号。她能说什么呢?语言始于绝望而终于绝望,语言一旦出口就是一道屏障。

母亲轻易地将她置于不孝的旗下,受着莫名的批判,而母亲本人则在与亲友们一起讨伐的情感共鸣中,将一个悲壮的受害者角色推向高潮。与大多数人一致对外,在批斗中穿同一件深刻的外衣,让母亲感到既安全又温暖,她将女儿推出祭坛,通过这一献祭,她感到自己终于被接纳被关怀。她站在女儿的对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作者简介:

张冬晓,心理治疗师,资深文艺青年。

认真但不严肃,有趣而不活泼。

不包治百病,不卖鸡汤。

心理治疗并非治疗师本人的魔法,而是两个个体在时间的容器内,经过漫长的等待和解密后,惊雷般的相遇。

长按,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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